2025年2月20日上午大约9:00左右，我刚刚查房完回到办公室，就接到师弟陈琳主任（东直门医院神经外科主任）的电话，告诉我二师兄修波教授因车祸正在解放军总医院第六中心医院神经外科抢救，问我能不能过去一趟？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反复问了两句怎么了？是不是要转到我的病区来？陈主任说，师兄双瞳孔散大，危险……还告诉我已安排人在急诊等我，让我到了打电话，好给我准备白大褂。我白衣外披上外出棉衣就走，临走时告诉护士长给我准备一张床，只要可能，我就把师兄接过来住。

叫上滴滴专车，我一路疾驰到第六中心医院的急诊，早有三师兄于新教授在那里等着我，我们匆匆奔向神经外科监护室，看到了已经血压维持不住的修波师兄……第六中心医院神经外科孙昭君主任和NICU多位医生奋战一夜，还在积极治疗修师兄。我才知道修师兄前一天晚因交通事故外伤后即刻陷入特重型脑损伤，没有任何意识。他因严重颅底骨折导致失血性休克，还有双肾挫伤，无尿……修师兄本是第六中心医院前身海军总医院神经外科的医生，因此得到了这里神经外科医护们的尽力救治，麻醉师也第一时间赶了过来，但即使大家尽力，他的血压却始终没有能够转归到平稳，不得已放弃了手术……他平静地躺在病床上，从外表我还能看出是修师兄，但是，此时血压已经测不出，心率仅30~40多次……作为无数次抢救过危重脑外伤的老医生，我知道回天无力。我的三师兄于新教授、第六中心的诸位专家们早已有了判断，已经多次跟修师兄的爱人和孩子交待预后事宜，我眼看着师兄心率下降、停跳，知道什么也做不了……中国当今做腰骶部神经结构畸形手术最多之一的一代名医终因伤重不治逝去。我除了伤心，更多的是不相信眼前发生是事实的迷离感……跟师兄交往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但心情很乱，一直不能静下心来写些悼念他的文字。

今日，中国著名网络神外专刊《神外资讯》的老总发微信给我，问我能否写些东西悼念修师兄？我说当然要写。终于在这万米高空，坐在一角，捋了捋思路，开始忙乱地写下这篇文字《哭修波师兄》。

我是1995年从天津考入海军总医院师从中国功能神经外科著名开拓者之一刘宗惠教授的，当时师兄已经从海总神经外科硕士毕业，正在解放军总医院跟随我国神经外科奠基人之一段国升教授攻读博士学位，他的能干、率直却早已在海总神经外科传播开来，他给我未见其人先闻其神的神秘感。次年，师兄博士毕业回到海总，我才有机会与他共事。他很善谈，诙谐幽默，思路清晰，非常关心我这个师弟。他给我讲述他本是投报二军大著名普外教华积德教授、却因为阴错阳差来到海总师从刘教授的轶事，讲述刘宗惠教授如何因为努力被挖掘，被从内蒙引进到北京、53岁才重新创业工作的不易；说他自己的家庭，讲他爱人非常优秀，为了孩子教育，不得已两地分居，他一个人在北京带着孩子生活的艰难；给我讲述了神经外科一代宗师段国升教授精业、勤奋和如何针对每一位学生个性和临床需要率先在我国神经外科开展亚专科训练、如何为《中华神经外科杂志》的论文英文摘要做文字编辑的故事，让我对段教授心生深深的景仰，一直影响到我今天。

1999年，海军总医院神经外科为了扶持山西太原一个民营神经外科开展立体定向治疗脑出血工作，修师兄先行去打开局面。他给我讲述在当地工作的困难，以及他抢救患者的故事。他说，一位脑出血患者本来有意识，但是一口痰突然憋住，当时没有气管插管，病人脸色青紫。他立即俯身抠出病人口腔里的痰，然后口对口做人工呼吸救活了患者。他不说自己如何高尚，却笑着跟我说，他事后刷秃了2支牙刷，用完了一整支牙膏……他不知道，他的这段讲述，在我眼里，他显得多么高大。他的言行深深影响了我。他是我的师兄，也是我的老师。

我后来转硕博连读博士，师兄关心我的去处。2000年我博士毕业，原以为可以留在海总工作，他很为我高兴。那个年代手机卡是要花至少几百元单买的，师兄得知我要买我的第一台手机，高兴地将他的一个手机卡给我，让我不必再花钱去买卡……因为跨兵种问题，我要留京并不容易，不得已我又回到天津，再到美国，再回天津。他从未断绝与我的联系，总是关心我的事业，问我在新的科室是否顺利，帮我分析我的奋斗方向。他自己过得并不是很顺利，10年了，才夫妻团聚；他在海总的发展也并不如其预期，因此，他从海总自主择业，去了地方，然后又到北京军区总医院……但他每次跟我联系，很少抱怨他受到的种种挫折，都是说他事业很好；说他夫人在他所在医院当了护理部主任；说让他操心不断的儿子考上了中国著名大学；当他当了爷爷，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给我展示他与孙女的合影，那种舔犊情深的痴情，深深感动了我。他告诉我他已经从一个什么都做的神经外科医生，转行专门做先天脊柱结构性畸形，给我讲他如何打开局面的故事。他说他又资助了2名东北的先天畸形少年姐妹，手术成功，他做过腰骶部手术已近万例……他将我引入他创建的“神经结构畸形交流群”，我看到他在群里不断鼓励和指导来自全国各地的神经外科医生如何诊疗该类疾病，态度严谨、谦虚而毫无保留，群里无论年少年长的同行，都非常喜欢他。就在出事之前的一天，我看他还在引导大家如何治疗小儿脊髓空洞，他的意见得到了绝大部分专家的赞同。当他知道我在专门研究慢性硬膜下血肿，他鼓励我说也应该像他一样去做好宣传……他从不提及自己是否已经到了花甲之年，他从来都是不断奋斗，一直在寻找适合他发展的平台。

我在那个神经结构群里经常看到有人赞扬师兄技艺高超。验证他技艺高超的是一件小事：我另外一位跟我十分亲近的师兄告诉我，他听说修师兄在该领域的成就后，就将一位在他本地著名医院神经外科做过2次手术都复发的良性腰骶部肿瘤患者推荐给修师兄，修师兄认真诊疗患者，在显微镜下耗费十几个小时将患者已经被腰骶部肿瘤侵蚀得一片狼藉的腰骶部神经结构“剃“得干干净净，神经功能却大部分保留，病人非常满意，他自己则大开眼界……我也多次推荐患者给修师兄，他都让患者提我名字，而且特意交待说我推荐的患者不必挂号。不仅如此，为了彰显我的成绩，他2次将他在北京门诊遇到的慢性硬膜下血肿患者推荐给我，不惜跟患者谬赞我是慢性硬膜下血肿药物治疗第一人。好在他推荐给我的2位北京患者都很好的治愈了，没有让师兄失望。

2024年8月，我被宣武医院引进到北京工作。师兄第一时间知道后，非常为我高兴，打电话庆贺我。2024年9月13日由师弟陈琳主任和三师兄于新教授牵头，原海军总医院神经外科的师兄弟们和护士长为我举办欢迎晚宴，修师兄高兴得跟孩子一样，说刘教授已经仙逝，大师兄因故缺席，他要主动担当起“大师兄”的角色。他巡回敬酒，指定谁谁敬谁……那天晚上我喝醉了，如何回家都记不得，是师兄弟们和海总神经外科故旧同事们对我的热情，让我酒不醉已人自醉。

因为工作忙碌，我和修师兄并不是时刻联系。但春节前修师兄告诉我，他即将去北京一家以神经外科为特色的医院领导脊柱外科，说院长是他在北京玉泉医院工作时的好友，了解他，知道他的长处。那一刻，师兄神采飞扬。他终于有了一片他得以实现自己理想的天地，我由衷为他高兴。我甚至还想着哪天他就任了，我在北京的居所也基本安定了，可以好好地请师兄一聚，一醉方休……哪想到他刚刚于今年1月份被任命为该医院的脊柱神经外科特聘专家，我前天竟然眼睁睁看着他离开我们而无法施以援手……

呜呼，人生无常，只是没想到如此无常就发生在身边亲近的人身上；人生不易，只是没想到突然变故发生在如此一个为患者鞠躬尽瘁、救治无数患者和家庭，教导成百上千年轻医生的一代名医身上；人生艰险，只是没想到如此仁爱名医，艰辛半生，刚刚儿孙绕膝，还没有尽享人间乐趣，甚至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给家人就离开人世……

故人已逝，生者哀思。看到同行回忆师兄为患者只争朝夕努力工作的文章，他的精神激励我们只争朝夕地努力工作。我相信师兄在另一个世界平静无痛苦，他会在另一个世界用他自己的方式保佑他深爱的家人、他关怀的患者和他挂念的学生和师兄弟们。

我对师兄的怀念无穷无尽。

江荣才

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

神经外科危重症中心

2025年2月22日晚于飞机上泣笔

沉痛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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