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16日,Dolenc教授的离世,使得神经外科界失去了一位无可替代的巨匠。他不仅是一位卓越的外科医生,更是一位不懈探索脑血管与颅底手术路径的先驱。他的生命,与显微神经外科的黄金时代紧密相连,与Yasargil教授的合作与思想碰撞,更是促成了一场医学革命。他的离世,不仅是医学界的一大损失,更是一代神经外科医生心中的痛楚。
Vinko V. Dolenc教授,1940年6月29日出生于斯洛文尼亚的卢布尔雅那(Ljubljana)。他在卢布尔雅那大学学习医学,并于1966年毕业。在成为神经外科医生之前,他接受的是普通外科训练,那是那个年代神经外科医生成长的传统路径。他最初的手术训练主要集中在外周神经修复和创伤外科,并逐渐在显微镜下尝试神经吻合技术。
1966年,斯洛文尼亚发生了一场重大空难,Dolenc所在的医院接收了大量重症创伤患者。在这场危机中,他不仅展现了卓越的外科能力,更凭借早年在伦敦的学习经历,流利地使用英语,充当国际乘客的翻译,并在国际化救治工作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这场事件让他在国际医学界崭露头角,也使他接触到了先进的显微手术理念。
这次空难救治后,医院获得了一台耳鼻喉科用的显微镜。Dolenc教授迅速意识到,这台显微镜可以彻底改变神经外科的精细操作。他利用这台设备,在住院医生期间,进行了大量外周神经吻合实验,累计完成了上千例神经吻合手术,这一成就使他在年轻时就已经被认为是欧洲显微外科的先锋人物。
然而,他并不满足于仅仅进行外周神经修复。他坚信神经外科不应该仅仅停留在神经吻合层面,而应扩展到更深层次的脑血管与颅底手术。因此,他将目光投向了当时欧洲正在兴起的显微神经外科,而这场技术革命的核心人物,正是瑞士苏黎世的Mahmut Gazi Yasargil教授。
Dolenc教授与Yasargil教授的相识,是一场注定改变显微神经外科历史的相遇。1970年代,正值Yasargil教授在苏黎世大力探索显微神经外科手术技术,即将成为该院神经外科主任的关键时期。他的导师正在推动显微神经外科的发展,并开始鼓励他将显微镜从解剖室搬入手术室,这一举措极大地加速了显微神经外科的临床应用。
与此同时,Dolenc教授仍在斯洛文尼亚当住院医师培训第二年,但他对显微外科的兴趣已愈发浓厚,也经历了两年的解剖训练。在一次斯洛文尼亚举办的国际神经外科会议上,Dolenc听到了Yasargil教授关于显微血管搭桥手术的演讲,被其前沿理念深深吸引。他随即在会议后主动与Yasargil教授交流,表达了自己对显微神经外科的浓厚兴趣。这次交谈,成为他们长达20多年合作的起点。
在那时,Dolenc教授并非正式的苏黎世大学成员,而是斯洛文尼亚的一名年轻外科医生。但他并未因此放弃学习的机会。他多次驱车往返于斯洛文尼亚和瑞士苏黎世,只为了在Yasargil教授的手术室解剖室学习显微神经外科技术。从卢布尔雅那到苏黎世,单程超过8小时的车程,他经常在周末或假期利用一切空余时间,翻山越岭来到Yasargil的手术室。
他开的车并不豪华,只是一辆老旧的小车,但这辆车承载了无数的解剖实验、手术研究和深夜的讨论。他们经常在深夜的解剖室里,围绕尸头,仔细研究颅底的解剖结构,讨论如何改进手术路径。许多后来成为经典的颅底手术理念,便是在这段时间中逐步成型的。
有时,他们甚至一起驾车穿越阿尔卑斯山脉,在长途行驶途中继续讨论手术技术与理论。两位热爱学术的医生,他们一边讨论手术入路的可能性,一边奔赴下一场学术探求。这种场景,在今日看来近乎浪漫,但正是这种纯粹的求索精神,使得他们共同奠定了现代显微神经外科的基础。
Dolenc教授与Yasargil教授的合作,不仅限于学术研究,也曾共同参与过一些极具挑战性的临床手术。其中最著名的一次,便是他们为一位以色列高级官员的亲属进行的颅底手术。 那是一台极其复杂的中颅窝底肿瘤切除手术,病灶紧邻海绵窦,手术难度极高。由于Dolenc教授在海绵窦手术上的深厚造诣,以色列方面特地邀请他主刀,同时希望Yasargil教授参与指导。然而,这次合作却充满了独特的学术张力——Yasargil教授习惯于独立手术,不愿与他人同台操作,即使对方是他最信任的同行。最终,Yasargil教授选择站在单目显微镜旁进行指导,而Dolenc教授则全神贯注地执行手术。手术持续了11个小时,期间两人几乎没有交流,只有在必要时进行简短的手术策略调整。整个手术室氛围近乎宗教般神圣——术者们屏息凝神,助手们保持极限的安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显微镜下的精细操作上。 这次手术最终取得了成功,病人术后恢复良好,而两位大师级外科医生的合作,也成为医学界津津乐道的传奇。他们的合作仿佛是一场不需要言语的默契交流的功夫武侠片段,这种场面,恰恰反映了他们对手术的极致敬畏与职业态度——在手术室,他们是心灵默契的朋友,也是为患者争取生机的战士。
1993年,Yasargil教授准备从苏黎世大学神经外科主任的位置上退休,他的显微神经外科体系已然成熟,成为世界范围内显微神经外科培训的核心之一。在挑选继任者的问题上,他最希望的人选便是Dolenc教授。
Dolenc在20年的学术合作与手术探索中,与Yasargil教授建立了极深的学术联系。他在血管吻合、动脉搭桥、颅底入路等领域的贡献,使他成为最有资格接任的学者之一。他的多语言能力(英语、德语、斯洛文尼亚语)也使得他成为连接东欧、西欧乃至国际神经外科的理想人选。
然而,Dolenc教授最终拒绝了Yasargil教授的邀请,选择留在斯洛文尼亚,继续发展自己的神经外科团队,并推动东欧的显微神经外科进步。这一决定让Yasargil教授极为失落,甚至大发雷霆。
Dolenc的决定,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他对祖国的承诺与责任感。尽管苏黎世大学是神经外科医生梦寐以求的学术高地,但他始终认为,自己能够在斯洛文尼亚建立一个同样世界一流的神经外科中心,让东欧的年轻医生不必远赴瑞士或美国,便能接受顶级训练。
同时,Yasargil教授在在土耳其建立神经外科医院的设想也因政局联络人的下台而破产。最终,他决定转向美国,在小石城(Little Rock)Al-Mefty教授新主导的神经外科中心继续推广他的学术体系。
Dolenc教授的最大贡献之一,是为中颅窝手术提供了革命性的解决方案。他注意到床突旁动脉瘤的复杂性,这些动脉瘤深藏在骨骼结构之中,传统手术难以顺利夹闭。为了找到解决方案,他在解剖室进行了大量尸头实验,探索从海绵窦区域进入病灶的可能性。最终,他提出了经海绵窦中央颅底手术入路,确立了一种新的手术路径,这便是后来被命名为Dolenc三角的区域。这一手术方式的提出,为床突旁动脉瘤的治疗提供了更安全、精准的路径,并开启了对海绵窦乃至整个中颅窝底的深入探索。此后,他又进一步拓展了海绵窦入路的适应症,逐步建立了一整套用于中颅窝病变的拓展手术路径。这些技术极大地改善了对中颅窝底病变(如动脉瘤、肿瘤)的手术可及性,使得许多过去被认为无法手术的病变能够安全地进行切除。
在1985年,Dolenc教授荣任卢布尔雅那大学医院神经外科主任,这一职位使他有更多机会推动显微神经外科手术的发展。在1980年代,他四次组织显微神经外科手术的国际研讨会,推动显微神经外科手术成为欧洲神经外科的核心技术。1974年,他进一步提出了颅内动脉瘤手术的显微神经外科技术,这项技术成为神经血管手术的重要里程碑。随着研究的深入,他意识到海绵窦区域的重要性,并在1986年于斯洛文尼亚首都卢布尔雅那召开了第一届国际海绵窦研讨会(ISOCS)。这次研讨会后,有关海绵窦的议题才正式出现在全球神经外科会议上,标志着海绵窦手术正式成为国际神经外科的研究焦点。二十年后的2006年,Dolenc教授组织了第二届国际海绵窦会议(ISOCS 2006),其目的是建立国际范围内关于海绵窦相关问题及整个颅底理论和临床的知识体系,为神经外科医生提供系统性的手术指导。这些会议极大地推动了海绵窦手术在全球范围的应用,奠定了现代颅底外科的重要理论基础。
Dolenc教授不仅在学术领域做出了卓越贡献,还积极推动显微颅底手术的临床应用。他与Springer出版社、Wien出版社合作,出版了多本关于颅底微创手术的专著。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Dolenc教授在全球范围内的大会和培训讲习班上担任了多次特邀讲师,培养和影响了众多年轻神经外科医生。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在多个国家完成了大量手术,被公认为海绵窦手术和血管病变手术的国际权威,他的手术理念影响了全球的神经外科医生。从20世纪70年代末到21世纪初,Dolenc教授参加了大量神经解剖学研讨会,并在数百场国际神经外科会议上发表演讲,在全球举办了上百场讲座。在此期间,他被邀请到美国及其他多个国家的神经外科中心,为众多颅底病变患者进行手术示范和学术交流。他还组织并领导了多次国际神经外科会议,为全球神经外科界的显微外科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他的贡献得到了Mahmut Gazi Yasargil教授的高度评价。在Dolenc教授出版的《海绵窦的解剖和手术》一书的序言中,Yasargil教授写道:“Dolenc医生现在开展了这个复杂区域的显微解剖和外科手术室的开创性工作,毫无疑问,这种类型的显微外科解剖学研究,是神经外科近100年历史上迈出的新一步。”这一评价不仅是对Dolenc教授学术贡献的肯定,更是对他改变神经外科手术方式的革命性影响的高度赞誉。他的工作,让神经外科医生能够更精准、更安全地处理海绵窦区域的复杂病变,极大地降低了手术风险,提高了患者的存活率和术后恢复质量。Dolenc教授的研究和实践,使得海绵窦手术从一个不可能的挑战,变成了现代神经外科的重要手术路径,他的贡献影响深远,奠定了现代颅底显微外科的核心理论。
尽管没有选择接班苏黎世大学的职位,Dolenc教授仍持续关注Yasargil教授的事业,并多次前往美国小石城拜访,两人保持了一生的学术联系。他们的友情与学术交流未曾因地域或时间的阻隔而减弱,反而在不断的访问与讨论中深化。1997年,Dolenc教授来到小石城阿肯色大学医学中心(UAMS),这时Yasargil教授已经在美国建立了新的显微神经外科手术解剖教育体系。这次访问,既是老友的重逢,也是两位大师在新环境下的学术碰撞。
在这次访问中,他们回忆起当年在苏黎世的解剖室与手术室中的日子,探讨了如何进一步优化显微神经外科的培训方式。Dolenc教授不仅观摩了Yasargil教授的手术,还向美国的年轻神经外科医生介绍了中央颅底手术的最新进展,强调了精细解剖训练对成功进行颅底手术的重要性。当时,Yasargil教授正处于显微血管外科成就的高峰,而Dolenc教授则专注于颅底手术的拓展,Juha教授、Ture教授、Krisht教授等徒弟们都已世界瞩目,这次访问,为小石城的显微神经外科教育奠定了更坚实的基础。
2012年,已经72岁的Dolenc教授,再次来到小石城,这时的Yasargil也87岁了,两位大师在教学解剖室里重新拿起显微手术器械,在尸头标本上一起复盘各种手术,讨论了颅底肿瘤手术的优化问题。当时,许多来自全世界年轻的神经外科医生目睹了这两位大师的交流,仿佛回到了1970年代苏黎世的实验室,见证了显微神经外科两大先驱的思想碰撞。这次访问,也成为他们最后几次面对面的深入学术讨论。
2019年,经过近30年的耕耘,小石城的神经外科专科医院正式成立,并设立了Yasargil教育中心,Dolenc教授受邀参加。这是他最后一次访问小石城,而这次会议,也成为了他职业生涯中最令人难忘的学术交流之一。在这次访问中,他与原阿肯色大学医学中心主任颅底脑膜瘤大师Al-Mefty教授展开了一场关于颅底手术路径的经典学术争论:Al-Mefty教授主张额眶颧入路(COZ approach),认为这一路径可以更广泛地暴露中颅底结构。Dolenc教授则坚定认为,经海绵窦更接近中颅窝病变,因而更适合此类手术,同时他强调,应该尽量减少对眼眶和眼球的影响,以降低患者术后的并发症风险。这场争论,不仅是学术观点的碰撞,更是两代神经外科大师之间对手术理念的探索。Dolenc教授的谦卑、包容与探求精神,深深打动了在场的年轻医生。他并不试图否定Al-Mefty教授的观点,而是以开放的态度探讨如何在不同病变情况下选择最优手术路径。
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在会议结束后,特别对我的海绵窦手术解剖图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并给予了极大的鼓励。他的认可,成为我继续深入研究神经外科解剖的重要动力。这次访问,也成为他与小石城神经外科团队最后一次面对面的学术交流。
2025年1月16日的清晨,像往常一样,我跟随Krisht教授在小石城的病房查房。那天查房的节奏平稳,病人的术后恢复情况也都令人满意。然而,当查房即将结束时,Krisht教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表情突然凝固了几秒钟,随后缓缓抬头,看着我们,低声说道:“Dolenc教授去世了。” 我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仿佛时间停滞了一瞬。我强忍着内心的震惊,反复确认:“您确定是Dolenc教授?是他吗?”我接过手机,快速查看,试图在文字间寻找一丝误会的可能。然而,信息清晰无误——Dolenc教授因心脏瓣膜置换后小脑栓塞感染真的走了。 我不愿相信这一刻的到来,在2019年还精神矍铄地与我探讨手术路径、鼓励我深入研究海绵窦的伟大外科医生,几个月前教授还不辞辛劳奔赴中国,给年轻的神经外科医生做学术演讲,如今已离我们而去。那一刻,我的心中充满了悲痛,也深深地感受到,一个时代的终结。Dolenc教授享年84岁。
Dolenc教授的名字,不只是一个解剖术语,而是一种医学精神的象征。他不仅仅是海绵窦手术的先驱,在显微神经外科领域是和Yasargil教授同等重要的人物,他更是一位真正的探索者,在颅底手术、血管吻合、解剖手术教学等多个领域留下深远影响。
医学的进步,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每一项创新都伴随着质疑和反对。Dolenc教授在推广经海绵窦入路手术时,曾遭受巨大阻力和批评,许多权威学者认为这一手术路径不可行,甚至在国际会议上公开质疑他的理念。他的手术方法曾被认为风险过高、不值得推广,甚至有人直言:“这不是外科,这是疯狂!”然而,他没有因此退缩,而是用科学和事实回应。他回到解剖实验室,夜以继日地研究海绵窦区域的血管和神经解剖,在尸头上反复实验,不断优化手术路径。他用数据、病例、手术成功率,一点一点地改变了整个神经外科界的认知。最终,他的坚持让那些曾经批评他的人不得不承认他的贡献,他的手术方法成为中颅窝病变的重要手术路径之一。
今天,我们不仅仅在缅怀Dolenc教授,更是在向他的人生哲学致敬:“医学的道路并不平坦,但只要我们敢于探索,坚持真理,就能改变世界。”他的贡献,不应被遗忘,他的精神,仍将激励未来的神经外科医生继续探索、创新、突破极限。
蔡理医生
美国小石城
2025年1月16日
蔡理 医生
美国阿肯色神经外科研究所
蔡理医生是小石城Ali Krisht教授的手术助手,专攻颅底脑干肿瘤和脑血管搭桥手术,现任美国阿肯色神经外科研究所(ANI)显微神经解剖实验室联合主任,并在伊拉斯姆斯大学医学中心攻读神经外科博士,参与3,000余台高难度手术,多项研究发表于国际顶级期刊。作为Yasargil神经外科教育中心教员,他长期从事显微解剖教学、国际学术交流、手术器械研发,并翻译多部神经外科经典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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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以此文纪念Vinko V. Dolenc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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