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莱的观念论

乔治·贝克莱(George Berkeley,1710)主教与洛克一样认为，通常归于物质对象的“第二性质”严格说来只存在于知觉者的心智中。当我们说颜色、声音、味道等的时候，我们提到的是我们体验到东西的某些方面。然而，对于贝克莱而言，这也同样适用于“第一性质”,洛克认为“第一性质”在物质世界中独立存在。当我们说某物体是“广延的”或"固体的”或有一个特定的“形状”时，我们是指我们如何体验那些物体，正如当我们说颜色或味道时一样。如果所有归属于物质对象的“性质”事实上却是知觉者心智中的体验形式，那么，贝克莱问道，谈论一个不可知觉的、以某种方式存在于我们所知觉的东西"之后"的“物质世界”的意义是什么?这样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物理学所作的概括仅仅是一个方便和有用的方式，人们用这个方式来描述和关联我们确实体验到的东西。事实上，说对象或对象的性质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它们被我们体验到。"Esse est percipi"——存在即被感知!

根据这一论证，贝克莱解决了很多问题。如果"实在的"世界仅仅我们所体验的世界，那么就没有必要担心我们知觉到的事件如何“表征”使之存在的"物质原因"。"物质原因"并不实在——它们仅仅是抽象，本身是心智的产物。它们的用处(追随经验主义哲学)完全取决于它们是否能够还原为，或者是否能被看出源自我们确实体验到的东西。也不必困惑于物质原因如何可能产生心智作用，或者也没有必要问宇宙中是否存在两种根本不同的“质料”(心智的和物理的)。按照贝克莱的分析，唯一存在的“实体”是心智实体!

·观念论的问题

与中立一元论一样，观念论通常绕开了一般被认为是"处于心智中的"事件(诸如思维、睡梦等)与一般被认为处于外部物理世界中的实体(诸如客桌、座椅等)之间的质的差异；所有这样的事件都是被体验的事实，并不能改变它们被体验为不同的这个事实。这个理论也没有告诉我们意欲、知觉印象(percept)等与脑活动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

但贝克莱论题的主要的、不幸的推论是：如果某样东西没有被体验，那么它就不存在。就像我们的梦——如果我们没有梦到它们，那么它们就不存在。这一结论很荒唐。如果将一枚鸡蛋放入沸水内，之后离开厨房3.5分钟，甭管你有没有看着它，它都会变为一枚煮熟的鸡蛋。那么，体验这个鸡蛋如何成为鸡蛋存在的唯一理由呢?贝克莱本人也发现这样的推论很难接受。但他提出，存在能知觉一切的太一(One)能看到一切—-所以"天堂的圣乐和尘世的家什"的确连续存在，因为它们是作为“上帝心智中”的观念而存在的。

作为爱尔兰主教，这个“解决方案”服务于很多目的。不仅仅可以解决某些认识论问题以及某些围绕心一身问题的悖论，而且为上帝的存在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理由。上帝就是稳定原则(stablisng principle),它赋予飘忽不定的宇宙以连续的存在。然而，这对于现世的人来说却没有太大意义。如哲学家杰弗里·沃尔诺克(Geoffrey Warnock)所说，当贝克莱1710年提出他的理论时，“一些人以为他疯了，一些人认为他并非是完全认真的；还有人说，这是他爱尔兰人疯癫卖奇的癖性在作怪；几乎没有人把他当回事儿”。

在伯兰特·罗素(Bertrand Russell)经典的《西方哲学史》(初版于1946年)中，贝克莱的观念论才被给予了较为细致的对待，认为它在心智哲学中占有重要地位。在物质主义者占上风的20世纪90年代，它几乎没有被提及(例如，在格滕普兰(Guttenplan,1994)共计642页的《心智哲学指南》中，仅仅10多个字提到它),它对当代西方心理学和哲学影响甚微。然而，与两面论和中立一元论一样，我在此重提观念论的理由是，即便从西方科学视角看·它也并非完全是错误的。例如，一个观念论版本就出现在“哥本哈根量子力学诠释中(见第2章),尽管主张宏观物质世界的存在取决于其被知觉显得有些荒谬，但主张现象世界(被知觉的世界)取决于其被知觉却并不荒谬。另一种形式的观念论——这个显现(manifest)世界的存在依赖于意识和心智在东方哲学中同样扮演核心角色，其证据渠道很大程度上源自对意识和心智的内省研究。我们将在第8章讨论物质世界如何与现象世界相关，以及如何理解观念论与实在论的对立。

·将心智还原为身体

鉴于贝克莱观念论所面临的问题，或许将物理的东西还原为心智的东西是瓦解心-身问题的一种错误方向。在20世纪和21世纪初，将心智的东西还原为物理的东西更流行。

与二元论一样，物质主义在古希腊就有了较为清晰的形式。留基伯(Leukippos)和他的学生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就曾认为，宇宙中存在的仅仅是“原子及其空隙”。甚至灵魂也是由可渗透身体的原子构成。托马斯·霍布斯(ThomasHobbes,1651)认为，人只是一架机器——“心脏是什么?就一个弹簧；神经呢?就是许多线、关节和许多齿轮，它们一起为整个身体提供运动……”他认为，感官体验仅仅是一种由外部世界的物质运动产生的“脑中的运动”。霍布斯声称，体验中并没有其他任何内在品质，因为“运动产生的只能是运动”。

这些观点显然是自然科学家中间那些现代的、被广泛分享的直觉的先河，由物理学(例如，量子力学的方程)对世界作出的描述较之我们心智和体验的日常谈论要更根本，并且最终要更"实在"。用剑桥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1988)的话说，如果要发展一种能够统一宇宙中所有已知物理力的理论，“我们就会知道上帝的心智”。

毫无疑问，霍金所意指的仅仅是“上帝的思维”的一个方面。但对研究意识和心智的学生来说，这种大一统理论(a grand unified theory,GUT)具有包罗万象的解释力的主张无论如何有点太过乐观。科学理论的解释力唯有根据它们致力于解释的现象才能被评估。鉴于GUT的那些工作总体上还不曾涉及研究围绕意识和心智的众多问题，因此，如果GUT解释了它们，这确实会令人惊讶。正如我们在第2章所说的，目前我们甚至不能确定量子力学现象是否与心理相关。如果回到经典物理学，那么牛顿运动定律也不能告诉我们任何关于人类动机(使人“运动”的东西)的事情，更不用说人类如何解决问题，如何具有情绪，以及如何觉知到他们自己的存在。然而，还存在一种貌似更为合理的“物理主义”形式，它主张心智和意识仅仅是脑状态。断言心智、意识与中枢神经状态是同一性，这有时被称为“中枢状态同一论”(central state identity theory)。

·将意识还原为脑状态

长久以来，人们怀疑心智、意识与脑之间存在因果关系。然而，认为心智和意识不过是脑状态的主张，要激进得多。如果这一主张能够得到辩护，那么围绕心一身关系，以及(当代形式的)意识一脑关系的种种根本困惑也就迎刃而解了。显然，如果意识不过是一个脑状态(比如说，一个C-状态),那么就可在现存的自然科学框架内理解它。意识与脑之间的因果关系就可转译为C-状态与其他脑状态之间的关系，意识的功能也就只是脑的全局经济(global economy)中的C-状态的功能。于是，研究意识的方法也就是那种在神经生理学和认知科学中已经得到充分发展的第三人称方法。

正因为这样一个潜在赞誉，过去50多年意识的哲学和科学理论基本上认为或试图表明：某种形式的物质主义还原论是真的。鉴于这个进路的支配地位，我们需要深入考察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