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任直教授，按照在协和的习惯，后文中尊称“王老”。总觉得反复称呼为教授，不够亲切，好像增加了隔阂；佟小光教授为天津环湖医院副院长，后亦亲切称呼为：佟老师 ）

我是王旭辉，协和-环湖-同仁显微解剖学习班第四期学员。2017年11月-2018年5月在北京协和医院学习。我原从事泌尿外科，2009年半路出家开始跟随老师们学习神经外科，至2017年已经有8个年头。随着工作推进，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此时恰好先后听到Gardner、Miranda，佟小光三位教授讲学，惊为天人，也似乎从他们身上嗅到答案的味道。后在易良主任推荐下，联系到我们学习班尊敬导师的姚勇教授和包新杰教授，几乎没有任何辗转，第四届协和-环湖-同仁颅底显微解剖学习班向我张开怀抱。系数来路，要十分感谢三位老师。

2022伊始，我已从学习班结业近4年，曾反复思量我从这段经历中学到的最核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记得佟老师多次提到，Rhoton教授跟他讲过的一句话：年轻人，10年之后你才能真正知道，你在这里学到了什么。我结业仅4年，阅历尚浅，绝不敢说找到答案，但汇报一下阶段性的想法，作为日后审视批判的素材，也是好的吧 ... ...

1. 外科是门科学，也是门手艺

现代外科脱胎于中世纪欧洲的理发师，后因人体解剖学的理性加持而成为一门科学。所以外科学的基因里，是包含科学性、技术性、实践性的，是要看得见、做得到的，要经历鲜血和汗水考验的，是要讲师徒传承的。佟老师经常在讲学中将自己比作中学老师，我想即是外科本源精神的体现。

外科学基于解剖学，必须学习

没有解剖学的外科是黑暗的，患者能否从手术中存活，很大程度上依靠自己的运气。人体解剖学推开外科医学的大门，成为外科医生的“天眼”。让外科医生一片血光中，清晰地知道路在何方，今天外科学所能做到的一切都要拜其所赐。王老作为神外大家，深知神经解剖在神经外科医生培养中的重要性，遂联合协和解剖系马超主任、天津环湖佟小光院长、同仁神外康军主任共同创办我们这个针对神经外科医生的解剖培训班。

佟小光老师承于神外最伟大的神经解剖学家——Rhoton教授，教学中十分强调神经解剖对神经手术的指导性意义。佟老师的解剖课以每条神经外科经典入路为线索，不仅串讲该入路解剖基础，更要详细讲解该入路的发端、演化；以及为此入路做出卓越贡献的代代大师，他们面对复杂解剖和疾病如何思考，如何应对，有多少成功，多少教训；甚至包括他们的生活轶事，恩怨情仇。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佟老师对拉贝（Labbe静脉命名者）生平的考证，极具浪漫情怀。据说拉贝后人创办了世界知名服装品牌Labbe西装，我们都认真考虑过是否要入手一套。如此抽丝剥茧，如数家珍，异彩纷呈，不胜枚举。

佟老师强调，解剖学习最终是形象的、立体的，停留于文字含义是远远不够的。要在操作中使其鲜活起来，最终要在脑海中建立3D的解剖形象，从各个角度都能知道是它的样子。如此，学习解剖可能需要分为三个步骤：1.阅读书籍、文献和图谱，在脑海中初步建立一个立体的解剖模型。2.在实际的解剖操作中发现这个模型的粗糙和漏洞，不断填补细节，并在不同的视角下反复修正和打磨。最终，使其无限接近真实，可印证、甚至修正已知理论。3.在解剖过程中理解手术入路的解剖学原理，空间和角度如何创造，破坏和保存如何取舍，切除之后如何重建等等。

所以，六个月的课程并不算长，一定要仔细做，慢慢做，至少前3个月不能打开硬膜。反复拍照，逐层记录，从各个角度呈现解剖结构。并在这个过程中，反复想象这些结构的样子，不断回到书籍、图谱、文献中印证，3D的解剖认知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建立的。在解剖过程中，乃至今后的手术中遇到问题一定要求甚解，不断回到理论上、解剖上去寻找答案，扎根基础，方有未来。

外科通过操作实现，需要训练

我们经常听到一种说法：学习外科是要有些悟性的。那到底什么是悟性，却没有精准的定义，但也无外乎是“学不会的特质”，或者“可培训的能力”。导师们都认为外科技能是可以通过培训获得的，所以这也成为导师们的初心和学习班的宗旨。对此深信不疑的我们，所求无多，至少有可能通过训练有所进步。

《刻意练习》是最近关于技能学习方面最为主流的观点，认为多次重复的，通过反馈不断修正的训练，可以最大的程度的提高技能。可以是技术，也可以是策略（心智模式）。佟老师经常乐于将自己比作神经外科医生的中学教师，认为能够把复杂的解剖和外科问题讲得通俗易懂，有助于学生的学习成长，也是一种成就和创新。

而最最重要的是——通过解剖训练，我们可以在不伤害病人的情况下，培训我们的外科技能，凝炼我们的手术策略。在解剖过程中，我们会犯很多错误，但也正是在纠正这些错误的过程中，我们收获了最扎实的理论知识和最大程度的技能提高。在这里，我们也必须感谢贡献出自己宝贵躯体的大体老师们，并珍惜每一次犯错误和改正错误的机会。

在分离显露解剖结构的过程中，我们被要求熟悉组织特点，选择合适的器械和操作方式，最大的程度完美再现解剖结构。再通过拍照记录，不断整理思路，重建3D观念。在操作中理解手术入路的外科理念，和其中的解剖学原理，以及如何创造和利用角度、空间、取舍和重建。解剖研究过程中所体现的唯美细致、Step by step的专业精神，同样适用于手术——逐层显露，重视标志。有一种说法，我们应该着眼于正常结构，而非病变组织，当必要的解剖结构被逐步雕琢显露出来时，病变自然已被分离切除。在反复地操作、想象、记录、整理、反思的过程中，我们也在训练耐心，训练精益求精，训练持续求索。

为此，姚勇教授为我们创造了最为优越的解剖室环境，筹备了齐全的解剖器械和设备，找到条件最为理想的大体老师，并亲自传授我们灌注及固定技术。此后经常跟进我们的学习进度，指点疑难，询问我们还有什需要，有什么困难随时给予补充解决。特别感谢解剖实验室孙老师，在ENT器械、设备及解剖实验室运行管理方面给予的无私帮助。然后，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间，在苦啃文献数周之后的挫败中，解剖就那样悄然开始了。如果说文献学习是艰苦的，解剖过程倒是让人乐而忘忧的，不知不觉已然夜深，饥餐困寐，已然数月。当老师们说：你们身上已经有解剖室的味道了，是对我们莫大的肯定。

外科是实战，需要历练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要历万端事，方得始终。

导师们经常提醒我们，学会解剖并不等于能做好手术。战将是在硬战、恶战中摔打出来的，好的外科医生则是在多少次的天人交战、进退两难、甚至心惊胆战中咬牙坚持出来的。这个过程需要自身意志，更需要仁厚师长的坚定支持。韩愈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我认为医者之师，教本事、给机会、擦屁股者也。半年太短，学习班的导师们尽最大努力教授知识，拓宽视野，演示手术；并根据学员具体情况，最大程度给予实际操作的机会。

在协和我们有幸参观到姚勇教授和邓侃教授演示，内镜下经终板双人四手切除三脑室型颅咽管瘤，以及各种类型的难治性垂体瘤手术。技艺精湛，理论深刻，大开眼界。

每个星期四我们会在朝阳里乘高铁去天津参观佟老师的手术演示，并聆听解剖课程。回头看去，当时很多手术只能领会十之三四，对很多关键的操作视若无睹，十分遗憾。但也正是这一次次迎着朝阳的朝圣之旅，浇灌心灵，使我们对神外技术充满好奇与期盼，让我们相信在科学培训道路上可以走得更远。

同仁医院康军主任会不定期招呼我们去参观极具眼耳鼻喉融合特色的手术，大大拓宽我们对神外技术应用场景的认知。然后结合手术为我们讲解外科策略和技术要点，甚至包括其间的心路历程，有坚持与奋进 ，也有纠结和彷徨。坑，是要被拿出来重点分析的。康主任无私分享，就是想让我们少犯错误，甚至不犯错误，让这些问题不再发生在病人身上。

导师们让我们见识太多硬仗、恶仗的场面，有了体会，再遇到就不会过于惊慌，并有了一定的应对能力，百炼成钢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2. 外科最终要成为一门工艺

外科是一门科学，手术更多被看成一种艺术，但科学和艺术从来都是价格不菲的。想要惠及大众，解决“看病难、看病贵”的社会痼疾，外科必须成为一门“工艺” —— 必须“简单化”、“平民化”，让更多的医生能够掌握，让更多患者能够触及和负担。而这属于工程学的范畴，从学习班各位导师身上我看到，较之于科学家，他们更具有工程师的特质。科学家更擅长“发现”，发现真实的世界；而工程师无疑信仰科学，但更关注怎样借助最先进、适宜的科学创造出一个可能的世界。

—— 科学家发现未知之事，工程师创造未有之物。

佟老师是以工程思维创造性解决问题的典范。佟老师的手术是教科书上没有的，因为那些棘手的病变并不按照标准出现。我觉得佟老师如同变戏法一般，信手拿捏出一套套“似是而非”的技术组合，为我们呈现出一个个“神作”。佟老师在后来讲解中逐步阐述：基于深厚的显微神经解剖功底和研究，将成套技术拆解为更小的“模块”，根据问题可以进行不同的组合和拼接，形成极具针对性的解决方案。他常说他自己没有创新，但是我觉得将技术模块化，并以问题为导向，针对性的拼接，这本身便是创新。同时，模块化的技术可以和ENT、头颈、眼科等兄弟科室进行广泛的对接合作。佟老师从当时火爆的太极高手对战格斗狂人事件的入手，提出用综合的神经外科理念（Mixed Neurosurgical Arts，MNA）对标综合格斗技术（Mixed Martial Arts，MMA）；向我们阐述颅底&血管组合技术并不小众，能够拓宽神外手术的边界，还可以对接眼耳鼻喉，在更大的范围上提供支撑和救治。如再配合以杂交手术、经鼻内镜、神经导航、术中电生理、NICU等高级技术，神经外科的未来无限精彩。

重复、增加、扩展

从手艺到工艺一个重要标志是，可复制，可增加，可扩展。“看病难，看病贵”这个世界性难题，本质上需要更多精准、而标准的工艺流程，更多深刻理解、合理执行这些标准的工程师医生。佟老师是Rhoton教授Fellow中的杰出代表，从Rhoton实验室走出来的Fellow们不仅传播着Rhoton教授的知识和理念，并创造性地在手术中将这些理念进行实践。其过程中所积累的知识和经验成为Rhoton学术思想的重要外延，是神经外科的极为宝贵资源。而他们不仅躬身入局完成Rhoton思想从理论到实践的转化，一直以来也致力于通过教学培训，把Rhoton教授理念与外科实践结合的成果进行推广，培养更多的外科医生，从而使更多患者受益。

协和医院更是一个非常注重教学传统的医院，传播知识、培养学生已经深深铸入协和人灵魂。我们能感受到他们以此为己任，以此为荣耀。王老提出要把我们的学习班办成神经外科界的黄埔军校，培养出更多优秀的神经外科医生。协和的学生都是最顶尖的人才，平时穿着洗得泛白的手术衣穿梭于病房，貌不惊人。但他们可以在临床工作闲暇、在任何一个角落，打开笔记本，无缝切换至学术频道，对接学科边界；走上讲台立见学霸本色，思维敏捷，外语犀利，气场强大，光彩照人。王老不嫌我们鲁钝，有空便组织我们座谈，倾听我们的想法，加以引导。姚勇教授手术之余亲自授课，讲述协和百年历史，传授鞍区手术的技术精髓。班长在他及其忙碌的临床和科研工作之余，和我们一道谈天说地、剖析学术、讨论解剖。更是带着我们走遍协和那迷宫一样的走廊，给我们的学习和生活提供最大程度的支持，让我们看到协和年轻一代的勤奋和执诚。所有这一切都是协和对学生的熏陶和培养，和风细雨，润物无声。为的就是多培养一个医生，多扩增一份知识，能治好更多病人。

开放、融合、奋进

协和医院是中国第一医院，古朴厚重之下，是藏龙卧虎，风云际会。

协和的解剖学实验室，是神外和耳鼻喉头颈外科的共有的。为ENT冯国栋教授按照瑞士苏黎世大学Fisch实验室的标准，因地制宜，一手一脚在一间地下室里建立起来的，现已成为Fisch国际显微外科基金会北京部分。高志强主任领导下的协和ENT，以仅40余张床位的体量，常年雄踞复旦排行榜ENT前四强，堪称奇迹。冯国栋教授筹建的ENT解剖实验室，及其国际性教育培训项目，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冯教授工作刻苦，作风严谨，经常泡在解剖室进行外科训练、教学和相关研究。我们经常可以请教他一些颞骨的解剖和侧颅底外科的问题，并和ENT的Fellow们就不同视角讨论颅底问题。非常幸运，在迷茫于颞骨复杂结构的时候，能够反复观摩ENT的Fellow和研究生逐步细致地解剖颞骨；尚有刘庆松博士毫无保留地为我们讲解Fisch教授原汁原味的颞骨侧颅底理念。这让我们有机会以最纯正的ENT视角审视颅底，好似黑暗中的明灯，扫去心中诸多疑问。不得不说，这是我们学习期间意外收获的最大彩蛋，学习班协和部分的“独得之秘”。同时，这间实验室还经常引入最新的设备和器械，模拟手术实践。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尝试了外视镜下显微操作，体会了虚拟现实（AR) 技术的震撼效果。

那时，也恰好遇到颌面外科张韬教授，共同训练血管吻合技术，顺便为我们讲授各种头面部巨大缺损的修复重建策略和皮瓣制备，和术后管理要点。后来我又有幸参加冯教授主持的侧颅底外科技术讲习班，从神经、ENT、血管外科、颌面头颈、修复重建、ICU等角度，建立更为全面的颅底观念。

在学习之余，王老会召集我们参加一些来访学者的交流和科室内部课题的策划、进展汇报，包括垂体瘤及颅内生殖细胞瘤的基础与临床研究、卓越垂体中心理念及建设、神经重症、神经恶性肿瘤进展等诸多方面。其中印象最为深刻是王老及其垂体团队对于人工智能和大数据的深刻理解和积极探索。以协和多年累积的病例和病人照片，通过机器学习和算法，诊断鞍区垂体疾病；以核电站安全控制算法，建立AI诊断系统；以AI算法诊断脑出血性疾病等项目，格局宏大，思路开阔，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借助人工智能实现精准诊断，是实现疾病治疗“工艺化”的一个部分，未来必将替代部分医生工作。以医生的身份颠覆自身，拥抱未来，协和人的情怀及担当实在值得敬佩。

四年来，很多人问过我：申请我们的学习班，北京好些，还是天津好些。这或许能够从以上描述中有所体会，仁者见仁。

尾声，还是开端

学习班结束了，佟老师在最后一讲结束时问我们：我们学习要结束了，什么感受？我有点战战兢兢，说：迷茫。佟院哈哈大笑：迷茫就对了，因为未来路还长。

这是一个浩瀚的知识体系，包含Rhoton教授显微解剖理念给这个时代带来的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及颅底外科大师云集、风起云涌的30年。限于自身能力和客观条件，如医院等级、亚专业划分、区域格局等因素，或许我们仅能取一瓢而酩酊。结业至今，我做过一些颅底相关的手术，但从未实践过血管搭桥一类重建手术和绝大部分内镜手术，实践所及不到学习班教授内容的十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