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05月07日发布 | 1009阅读

潘力:《恩师蒋大介教授:为医学而生,为创新笃行》

潘力

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

1985年初,当我有机会再次报考研究生时却被告知,由于西部高级人才严重短缺,当时我所在的学校泸州医学院,已经帮助联系好上海医科大学附属华山医院神经外科,如果我通过了研究生全国统一考试,同意作为代培研究生送我到上海华山医院攻读硕士研究生,愿意接收我的导师名字叫蒋大介。蒋大介,一个熟悉到如雷贯耳的名字!因为我在大学毕业时,作为应届毕业生参加报考研究生以及毕业后从事神经外科工作,能够得到的最主要的专业参考书就是蒋大介教授主编的神经外科手术学。

当时自己刚刚步入神经外科领域,专业知识和技能均较差,自信心明显不足,压根儿就没敢奢望能考上蒋教授的研究生,毕竟蒋教授在当时已经是国内享有盛誉、是我心目中十分崇拜的大牌专家学者,如果能有幸做他的学生,那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期盼!所以我对报考并未抱有太大的希望。考研后数月的一天,一封来自上海医科大学招生办的信让我激动不已,我终于收到了盼望已久的复试通知书!

5月4日我按要求来到华山医院参加研究生的复试,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亲眼见到我的恩师蒋大介教授。由于当时心情十分紧张,我已无法完全回忆整个复试的过程。但让我无法忘却的是,恩师他和蔼可亲,完全没有架子,穿着也十分简朴,言语不多但思维十分敏捷。我回答问题有缺陷时,他还时常给予纠正和补充,使原本非常紧张的我感到无比安慰。最终我如愿以偿通过了考研复试,真正成为了蒋教授的学生。

我自1985年9月正式开始了研究生学习,但和恩师真正接触较多是从1986年9月开始。按照教学计划,入学后第一年全部为课程学习,只有在完成某些教学计划或课题设计需要老师签字时才偶而碰面。课程学习的一年飞快地过去了,一转眼该到进入临床及课题设计和实施阶段。恩师早已为我及另一位研究生设计好课题方向及大部分实施方案。但当时的我并不适应新的学习方式和环境,完全进入不了状态,并每每以查资料等理由继续留在校本部。

这年的上海天气特别炎热,恩师完全不顾高温的炙烤,独自在华山医院的金加工车间里开始了现代立体定向技术及定向仪研究。除了亲自设计定向仪构造及原理,还亲自操作各种机床进行样机加工。

当我得知此事后也来到小车间,只见恩师头颈部围着一条毛巾,正在操作车床加工金属零部件。高速转动的加工件被车刀切割后,溅出火烫的金属刨花不时地飞向空中并撒落到恩师的头颈部,高频的金属切割声弥散在仅有十几平方米的小车间,根本无法进行言语交流。片刻后,恩师停下了手中的活转过身来和我打招呼。这时我一下惊呆了!只见恩师满脸汗珠,全身衣衫已被汗水浸透。我好奇地问恩师,这么热的天为何还要用毛巾把头颈部裹得如此严严实实?恩师会心一笑,慢慢取下裹在头颈部的毛巾。这时我才惊奇地发现,恩师的头颈部已经有了数不清的伤痕和水泡,都是被飞溅的金属刨花烫伤所致。顿时我自感羞愧难言,无地自容!恩师身为大牌教授,仍然对事业和创新如此执著追求的精神,为培养年轻医生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崇高品德,的确让我感动不已!

从此,小车间成了我跟师学艺的主要场所。在这里,恩师不但传授给我专业知识,教我从事科学研究的基本技能乃至金加工技术,使我能顺利完成学业,并破格获得了博士学位,更重要的是,就是在这个小车间,恩师教会我怎样做一个有用的人!

记得在1987年,神经外科参考书尤其是神经外科手术方面的参考书仍很缺乏。由恩师和陈公白教授于1962年出版的《神经外科手术学》由于受到当时条件的限制,已经不能满足新时期发展的需要。于是恩师和师兄杨国源教授决定出版新的《实用神经外科手术学》。这时正值上海改革开放初期,空调尚未进入寻常百姓家,在炙热的夏天使用电风扇也并不是一种奢华,为了不让书稿被吹乱,恩师经常在闷热的家里“赤膊上阵”。身边除了一大堆的书稿、参考资料、图书等等,还有一盆用于降温的水和擦汗的湿毛巾!就这样,恩师硬是凭借他坚韧不拔的毅力,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完成了所有书稿的撰写,并于1988年初式出版了《实用神经外科手术学》,为全国神经外科医生提供了丰富的学术大餐。至今,《实用神经外科手术学》仍然是全国神经外科医生非常喜爱的专业参考书。

1993年底,华山医院引进了头部伽玛刀。这是恩师退休前梦寐以求的设备。曾记得在研究生学习阶段,恩师和我曾一起梦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设计和制造出类似的设备。无奈二十多年前的上海尚处于改革开放的初期,基于体制、机制、土地、房屋、资金、设备、材料等多方面的困扰,条件实在太差,且涉及多个学科的尖端技术,梦想的实现几乎是天方夜谭!伽玛刀引进后,恩师更是对这种微创技术倍爱有加。他作为伽玛医院的总顾问,每周坚持到伽玛医院2~3次。除了病区查房、组织疑难病例讨论、指导开展临床手术外,他还潜心研究伽玛刀治疗计划系统,亲自为疑难病例制定伽玛刀治疗计划,并根据随访结果,提出了伽玛刀在未来临床中的应用前景和发展方向,使华山医院的伽玛刀治疗在初始阶段就沿着科学化、规范化的方向发展。如今,华山医院的伽玛刀治疗已经成为华山神经外科重要的特色亚专科,得到了国内外同行的广泛认同和高度评价。这里除了有恩师在早期发展阶段付出的辛劳外,更是因为有了恩师对学科发展的前瞻性考量的结果。

最后一次和恩师相聚是在今年4月初。我有幸陪恩师重返故乡常州,接受当地媒体《常州大家》栏目的专访。我惊奇地发现,尽管恩师已是87岁高龄,但对家乡的历史、地理、人文及风土人情仍记得如此清晰,而且一口纯正的常州话让在场的记者们也赞叹有加。恩师向我们介绍了他年轻时的奋斗历程,并在游览常州名胜时饶有兴趣地给我们做现场讲解,许多经典的传说和故事十足让人如痴如醉!

恩师长期罹患高血压,一直药物治疗,至今已超过30年。退休前,因长期超负荷工作,导致心房纤颤。为了不影响工作,起初仍以药物为主,并坚持正常上班。退休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恩师依然难以割舍为之奋斗了几十年的神经外科事业,放弃了到美国与家人团聚的机会,独自一人在上海生活。直至九十年代中期,由于生活无人照料不得不赴美国与家人团聚。终因严重的心律紊乱而不得不在美国安装了心脏起搏器。

也许是由于长途旅行的疲惫,加之环境的变化,恩师从常州返回上海后即感身体不适。为了不给其他人增加麻烦,他硬是不让亲属告诉我们实情,独自回到驻地休息。直至次日,恩师出现明显呼吸急促、发热、咳嗽、不能起床,但为了按约与神经外科中心组人员见面,仍然坚持要我们陪他到预定地点。在周良辅主任等中心组成员的反复劝导下,恩师总算同意到医院接受检查和治疗。

经入院后检查,确认恩师罹患慢性心力衰竭急性发作、急性呼吸道感染、高血压并房颤。在医院领导及周良辅院士的亲自主持下,经过医院老年科、心内科、呼吸科等多方面的专家会诊治疗和抗生素治疗,恩师的病情有所稳定,一天后体温逐渐降至正常,但心衰及缺氧症状仍然存在,轻微的床上活动甚至进食都会引起明显的呼吸困难。尽管病情相当严重,恩师仍然以他一贯的态度笑看人生,十分豁达。只要病情稳定,他总是谈笑风生,一再安慰我们说他没事,并催促看望和照顾他的同事和学生回家休息。

入院后三天,恩师的病情确实有了明显的改善。正当我们稍感松了口气的时候,恩师却向我们宣布了他的最新决定:第二天出院并直接返回美国!虽经我们及家人的竭力劝阻,恩师仍坚持他的决定。他甚至还半开玩笑地对我说:“我是伽玛医院的总顾问,你们又没有宣布革我的职,所以还得听我的!”后来我们才知道,除了不愿给同事和学生们添麻烦外,他还牵挂着远在美国行动不便和多病的师母及亲人,而他自身的安危却完全置之度外。多好的老人!多么崇高的情怀!

这天晚上,我照例来到恩师的病榻前,聆听恩师的教诲。恩师这晚兴致很高,侃侃而谈。一开始,他像一位可敬的家长,如数家珍般地对国内神经外科的发展作了简要回顾,接着对华山神经外科的创业、奉献和发展等多个不同时期和阶段的特点进行了盘点。特别是对显微外科以及微创技术引入到神经外科常规治疗后所产生的巨大作用给予了高度评价。最后,他又饶有兴趣地谈到神经外科领域中最难诊治的功能神经外科疾病如癫痫、运动障碍性疾病的治疗。根据他多年的临床实践和经验积累,提出了利用现代化高科技、新技术和新方法解决这些临床难题的思路,并通过基础和临床的研究,努力培养一大批热衷于此领域发展的专门人才的设想。这一晚,我再一次被恩师渊博的学识和乐于探索、勇于创新的精神所折服!虽然已离开临床和科研第一线20多年,但恩师仍时刻关心着神经外科的发展。他的许多真知灼见,高屋建瓴,揭示了神经外科未来的发展方向,同时也展现出作为神经外科大师的风范!

4月6日上午,我和同事按计划送恩师到机场。尽管恩师身体仍很虚弱,但他仍然显得非常的淡定和坚强。看着恩师疲惫的身影,真不忍心让他这样匆匆踏上旅程。但师命难违!我们几乎是含泪在机场与恩师话别,没想到这竟成为与恩师的最后离别!

5月5日晚,一条转发来自美国的短信犹如晴天霹雳,让我禁不住泪流满面。华山医院神经外科创始人之一、我国神经外科的一代宗师、我们敬爱的恩师蒋大介教授因心力衰竭,于美国当地时间5月4日下午5时35分在美国Louisville市一所医院内与世长辞。噩耗传来,华山神经外科同仁无不沉浸在万分悲痛之中。作为学生,我们立志继承恩师的遗志,一辈子以恩师为榜样,认认真真做事,踏踏实实做人!

恩师,您走好!恩师,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学生 潘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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